所谓文化,是指带有群体性亦即为群体成员所分享的行径时势、想维时势和心扉时势。那么具体从屈原(约前353—约前278年)时期说,“楚文化”的质性应该如何界定呢?《汉书·地舆志下》云:“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信巫鬼,重淫祀。”东汉末王逸之《九歌序》曰:“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乐饱读励以乐诸神。”楚文化最报复的质性不错从三个密切关联的层面来界定:一是信仰神鬼巫觋。伙同楚辞作品过火他早期经典,可料定《汉志》与《九歌序》所说的“鬼”践诺上以神为主而兼括平凡所谓鬼。《墨子·明鬼下》记子墨子曰:“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鑫系列第一季,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东说念主死而为鬼者……”所谓“天鬼”和“山水鬼神”指的是天使、山神、水神之类,平凡所谓鬼仅限于“东说念主死而为鬼者”这一个方面。在早期传统中,神鬼存在于跟东说念主相对的此岸,平日东说念主不成高出现世与神鬼的边界,调换神鬼需要经由巫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国语·楚语下》“昭王问于不雅射父”章)。许慎(约58—147年)《说文·巫部》云:“巫,……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东说念主两袖舞形。”又云:“觋,能斋肃(稳重敬慎)事神明者。”“巫”“觋”可统言为巫,是早期传统中专事神鬼、调换神鬼和众东说念主的中介。二是高度嗜好祭祀神鬼的庆典性行动。《汉志》说楚东说念主“重淫祀”,《九歌序》说楚东说念主“好祠”,都是指他们动辄祠祀神鬼甚而妄滥无度。三是在祠祀神鬼时,善于以笙歌饱读励歆悦神鬼。
屈原生值战国中期偏晚,其时楚东说念主信鬼好祠,有一系列出土文化遗存不错证实。比如,湖北江陵天星不雅一号墓(墓葬年代在前361至前340年间)所出竹简有祭祷纪录,从中可知祭祷对象除楚先祖悼公、惠公等东说念主外,还有神祇司命、司祸、地宇、云君、洪流、东城夫东说念主等(见湖北省荆州博物馆《江陵天星不雅1号楚墓》,《考古学报》1982年第1期)。江陵望山一号墓(墓葬年代在前340年前后)所出竹简有祭祷纪录,从中可知祭祷对象除了柬(简)太王(前431至前408年在位)等先王及先君东宅公外,还有神祇后土、司命、洪流、山川等(湖北省文物考古策动所、北京大学汉文系编《望山楚简》,中华书局1995年)。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战国楚墓(墓葬时候为前316年)所出竹简有卜筮祭祷纪录,从中可知祭祷对象有老僮、回禄等先先人王,复有神祇后土、司命、洪流等(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墓》,文物出书社1991年)。这些墓葬时候上约当屈原早年,空间上则在屈原流放江南前的郢都地区,可谓那时楚东说念主信鬼好祠的确证。湖南长沙枪弹库战国楚墓(墓葬年代迥殊于战国中晚期之交)出土之帛书有十二月神像(见李零《长沙枪弹库战国楚帛书策动》图版一至三,中华书局1985年),形态差异,神奇谲诡,活泼标明那时楚东说念主一年到头都掩盖在神明的光线中。其地属于屈原第二次被充军的江南一带,其时则值屈原晚年或者稍后。这一文化遗存相似证明了屈原踏进于其中的楚文化的传统和现实。
以屈原为楚文化之代表是当代学东说念主的学问性不雅点,它践诺上是把屈原视为楚文化的同质元素。有学者说:“屈原的作品(包括归于他名下的作品)蚁集代表了一种根柢深千里的文化体系。这就是……充满放浪情绪、保留着远古传统的南边神话-巫术的文化体系。儒家在北中国把远古传统和神话、巫术逐个感性化,把神东说念主化,把奇异传奇化为君臣父子的世间次第。……在被孔子删定的《诗经》中再也看不见这种‘怪力乱神’的印迹。然则,这种印迹却相等晴明地保存在以屈原为代表的南国文化中。”又说:“……《离骚》《天问》与整个《楚辞》的《九歌》《九章》以及《九辩》《招魂》《大招》……组成了一个迥殊杰出的南边文化的放浪体系。实质上,它们是原始楚地的祭神歌舞的连接。”这种结论全都被屈原辞的“形势意图”误导,究其践诺,屈原辞跟原始神话-巫术传统有实质的不同。从感性层面上看,屈原对原始神话-巫术传统有史上极为荒野的深千里、强烈的怀疑乃至含糊。这蚁集表当今《天问》这一远古奇作中。
就像不成读懂《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就不成读懂《史记》一样,不成读懂《天问》,也就不成读懂屈原《离骚》《九歌》等光怪陆离、最具标记性的辞作。
《天问》开篇云:“遂古之初,谁传奇念之?高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缘何识之?”这里先要作一个说明,一个兴致完满的“天问体”诗句或句群,基本上是前半截引录神话或历史的报告,后半截则针对这一报告提问。即如这几句诗,神话的报告是“遂古(往古)之初,……高下未形(天和地莫得生成),……冥昭瞢暗(暮夜与白天混同未分),……冯翼惟像(一切氤氲蒙胧只须像而不具备形质)……”其中第一句提挈神话对往古之初的总体报告,后三句则辞别指涉神话对往古之初的一些具体说法。而“谁传奇念之”“何由考之”“谁能极之”“缘何识之”,即是对这些神话叙述的驳诘。屈原收拢的压根问题是:神话说往古之初,寰宇还莫得变成,日夜尚未分开,一切氤氲浮动只须像而不具备形质,其时东说念主尚未产生,既然东说念主不成在场,又有谁省略感知往古之初这一系列情况,而传述给后东说念主呢?既然东说念主不成在场,又缘何穷究、识别这些情况呢?正如朱熹(1130—1200年)《楚辞集注》所阐释:“……往古之初未有寰宇,固未有东说念主,谁见得之而传奇念其事乎?……时未有东说念主,今缘何能穷极而知之乎?”此类诗句,前半截足以标明屈原熟知策动的神话叙述,而更具核情意旨的后半截则强有劲地标明,屈原因为这些报告莫得在场者的感知、追想、识别和传述,而将其真实性悬置或者否弃。
《天问》又问:“昆仑县圃,其居(基址)何在?”郦说念元(466或472?—527年)《水经注·河水一》注“昆仑墟在西北”云:“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又名板松;二曰玄圃(案即悬圃),又名阆风;上曰层城,又名天廷。是为太帝(案即天帝)之居。”按此说,县圃是昆仑第二级。神话报告昆仑过火场所,头头是说念。《山海经·西山经》云:“(槐江之山)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郭璞(276—324年)注谓:“天帝都邑之鄙人者。”《海内西经》云:“海内昆仑之虚(山丘),在西北,帝之下都。……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谷类),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场所。……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齐东说念主面,东向立昆仑上。”屈原通晓地意识到,神话说昆仑县圃如如何何,可到底莫得东说念主在某一个具体场所感知过它们的基址,正因为它们不成诉诸东说念主的造就感知,或者提供东说念主在场的考证,它们的实存性需要被悬置或否弃。——能恢复屈原“何在”这一质疑的,不是屈原已知、众东说念主风闻的某个场所,而是一个被在场者感知和说明的场所(屈原详情压根就莫得这么一位在场者)。人所共知,昆仑悬圃是神话的中枢。屈原否弃昆仑悬圃的实存性,不仅意味着他否弃了昆仑所代表的神话空间的实存性,而且意味着他否弃了跟这类神话空间关联在通盘的“帝”“百神”以及“开明兽”等异物的实存性。
而否弃神话叙述中昆仑悬圃系列的神明、异物以及神话空间,践诺上就是对原始传统中神和神话的多数的全标的的否弃;因为总共的神话空间诸如九天、崦嵫、洧盘、赤水,总共的神灵诸如帝、羲和(为日驾车之神)、望舒(为月驾车之神)、飞廉(风神)、雷师(雷神),总共的异物诸如龙虬、鸾鸟、凤皇等等,都不成提供在场者的造就感知和考证。比如神话说天有九重,《天问》云:“圜(天)则九重,孰营度(周匝衡量)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屈原信赖无东说念主制造量渡过所谓九重天,因此它不可能是实存,策动神话叙述势必是虚妄的。《天问》云:“羿焉彃日?乌焉解羽?”这里出现了针对神话的“天问体”诗句的另一种形态:径直在神话叙述中镶嵌质疑。“羿……彃日”和“乌……解羽”是神话叙述,“焉”是针对这些叙述的驳诘。屈原的兴致是,莫得谁在一个具体场所感知考证过羿射日乌解羽之说的真实性,是以它是虚妄的。《天问》云:“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这一句蕴含的神话的叙述是女娲制造了东说念主类。屈原的兴致是,若是女娲造东说念主的说法能解释东说念主产生的本源,那么也必须有某一个存在制造女娲的人命体,既然莫得一个不错被说明的存在制造了女娲的人命体,那么女娲的的确性以及女娲神话的真实性就必须被否弃,何况女娲造东说念主的说法呢?屈原对神和神话叙述的驳诘是不错移植的。比如他对“遂古之初”的质疑移植于女娲造东说念主一说,即女娲造东说念主之初,东说念主不存在,谁能追想、识别其事并向后东说念主传述呢?他对“昆仑县圃”的质疑移植于女娲造东说念主一说,即有谁在一个不错考证的具体场所感知过女娲造东说念主一事呢?
一言以蔽之,问题的要害在于,超出造就感知的东西,亦即不成被造就感知证明的东西,屈原都断绝承认其实存性或真实性。这种不雅念就是墨子所说的:“……寰宇之是以察知有与无之说念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一火(无)为仪者也。请(诚)或闻之见之,则必认为有;莫闻莫见,则必认为无。”(《墨子·明鬼下》)只不外墨子把说念听途看当成了真实的造就感知,是以他依据这一理念“证明了”鬼神的存在。屈原则执着于用真实的造就感知来对神鬼的实存性以及神话的真实性进行考证,因此势必会导致原始神巫传统的汩没。神的实存性与神话的真实性归根结底只可由信仰救援。“单单依靠感性咱们不可能真切信仰的好意思妙中去”;“在神话假想中,老是暗含有一种信赖的行动。莫得对它的对象的的确性的信赖,神话就会失去它的根基”(恩斯特·卡西尔《东说念主论》,上海译文出书社1985年)。可屈原因为说明了神话不成被造就感知证明而不再信赖神的的确性以及神话的真实性。屈原对神话的“问”不是不知之“问”,而是知而不信之“问”,——这种“问”意味着他剔除了神话叙述中的“信赖的行动”。而且,屈原对原始神巫传统的拷问迥殊系统和完备。通过这种拷问,他使神或神话的中枢变成了虚空。反不雅包围着屈原的宏大历史和现实传统,这不错说是一场意旨首要的创新(《天问》质疑和否弃的神话相似不单是属于楚文化,但总共的神和神话都经不起屈原的这种拷问)。
总之从感性层面说,屈原撇弃了神巫传统“对它的对象的的确性”的“信赖的行动”,使之形势化,或者说使之移动成了一种“特地味的形势”。唯其如斯,屈原在艺术层面上才不错“松驰”拿捏围绕神鬼异物之存在、行动与空间伸开的一系列原始“素材”。
云在线领先,神鬼(诸如帝、羲和、望舒、飞廉、雷师)过火特征性存在或行动,异物(诸如龙虬、鸾鸟、凤皇)过火特征性存在或行动,神话空间(诸如昆仑悬圃、赤水)过火特征性存在等,这些“的确性”“真实性”被屈原含糊的神异对象在他的艺术建构中纷纷回生。比如《离骚》主东说念主公叩帝阍,求宓妃、求有娀之佚女简狄、求有虞之二姚,以及远逝求女,是屈原辞最有标记性的奇想妙想。“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起头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由是而叩帝阍。“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茂盛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由是而求宓妃简狄二姚。“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说念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由是而求故宇外的好意思女。这些艺术假想的中枢空间不就是昆仑悬圃吗?
其次,屈原在使用神鬼、异物、神话空间等素材时,时常基于需要作“水火不容”的设定。比如,《离骚》主东说念主小吏使羲和、望舒、飞廉、雷师、虬龙、凤鸟等去拜见天帝,偏巧就使唤不了掌管宫门的帝阍:“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离骚》第一场奇诡假想因此而远离。《九章·想好意思东说念主》的主东说念主公想念好意思东说念主而媒末路阻,欲托浮云归鸟转达情想,可事与愿违:“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他不仅不成使唤云神丰隆,就连平日的归鸟都不成使唤。而《离骚》主东说念主公叩帝阍,曾使唤与丰隆同类的神祇望舒、飞廉、雷师以及神鸟鸾、皇、凤鸟;求宓妃,曾令丰隆“求宓妃之场所”;求简狄,曾“令鸩为媒”。其上寰宇地,又曾使唤西皇、凤皇、蛟龙等。屈作东东说念主公频频役使神灵,但要害技巧又往往使唤不了神灵(或者即便能使唤也莫得效)。可见能否驱使神鬼异物有强烈的设定性,出于需要而使唤神,出于需要而不成使唤神,全看诗东说念主的设定。
再次,屈原频频基于需要改易神话元素。比如求简狄片断,屈原在多个层面上对原有的神话传奇作念了篡改。《天问》曾云:“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此二语径直在神话叙述中镶嵌了对策动叙述的质疑。其中神话叙述是,简狄在台上为帝喾高辛所满意,高辛派玄鸟(燕子)奉上赠品,简狄很高慢而嫁给了高辛(相关传奇也见于《诗经·商颂·玄鸟》《吕氏春秋·音初》等,颇有异同)。《想好意思东说念主》则先将高辛与好意思东说念主(隐指简狄)拉回到伙同前,主东说念主公当作高辛的竞争者出现。高辛派玄鸟作媒奉上赠品,主东说念主公欲求丰隆致语好意思东说念主,而丰隆不听使唤,欲求归鸟致辞,归鸟飞得快且高而不成值;好意思东说念主终为高辛所得,主东说念主公落败。神话叙述与诗东说念主全新的营构就这么绞合在通盘。至《离骚》主东说念主公求简狄一段,简狄场所之台变成了“瑶台”,主东说念主公有媒东说念主了,他使唤的是鸩鸟(鸩鸟叛变了我方,主东说念主公又计划以雄鸠为媒,但厌恶雄鸠飞舞巧佞,莫得施行),高辛的媒东说念主则升格为凤皇,最终,主东说念主公依然落败。这里诗东说念主按照艺术需要设立情节的取向是十分明显的。特别是,鸩鸟乃传统叙述中最粗暴的鸟,“其鸟大如鸮,紫绿色,有毒,食蛇蝮,……以其毛历饮卮,则杀东说念主”(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广志》);凤皇则是传统叙述中最好意思善的鸟,“见则寰宇放心”(《山海经·南山经》)。这一南北极化设立使情节高度戏剧化,增多了诗的艺术张力。
综上所论,屈原不仅兑现了对神巫传统的含糊,而且兑现了对神巫传统的含糊之含糊(他所摒弃的传统不单是属于楚国,其中司命等神祇则详情出当今他的活命语境中)。就这两个层面说,他在南国文化或楚文化中不具备多数性,压根就不代表南国文化或楚文化的多数征象和事实。屈原是“楚产”,却明显高出了楚文化;楚东说念主信巫鬼重淫祀的风习却世代相传,遥远守旧不衰。
需要说明的是,视屈原为楚文化之代表还有另外一种形势,即宝石以“在楚言楚”的理念来评释屈原辞,从某种进程上堵截它跟华夏文化的关系。其实新出土简帛旧书已为屈原辞关联华夏文化提供了实证。比如,上博简、郭店简所抄录之《穷达以时》《兰赋》《李(桐)颂》《孔子诗论》《五行》等新出土早期儒典,跟《离骚》所代表的屈原辞有“有组织的”“结构性的”关联,为屈原对于穷通出处的核情绪念、知识赈济、伦理执守,为屈辞香草—正人象喻、男女关系象喻等具有压根意旨的“特地味的形势”,为其言情、言志一体化的自发诗学实践,提供了富饶发生学意旨的说明(见常森《新出土早期儒典与屈原辞》,《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11期)。要之能否准确把合手屈原辞与楚文化或南国文化的关系,这一问题其实也意味着能否准确把合手屈原辞与华夏文化(特别是与周文化和儒家文化)的关系;以屈原为楚文化之代表,实是楚辞策动规模最大的判辨极度,被视为保存南边神话-巫术体系的屈原辞践诺上从真实意旨上促成了这一体系的形势化。
(作家:常森鑫系列第一季,系北京大学汉文系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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